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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河交匯中的泱泱文脈

江河交匯中的泱泱文脈

揚州文匯閣的故事

 

《四庫全書》各部所用封面顏色很有講究,系以經(jīng)史子集對應春夏秋冬,以春綠、夏紅、秋藍、冬灰對應四部。

  

揚州文匯閣。 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

揚州文匯閣是貯藏《四庫全書》的七閣之一,近代毀于戰(zhàn)火,2023年復建完成,為揚州運河文化景觀再添新彩。文匯閣藏書曾為揚州學派的發(fā)展壯大提供基礎。中華文脈歷千年而綿延不斷,從文匯閣的前世今生中可見一斑。

閣仿天一,契合揚州園林城市特色

揚州北護城河畔,是揚州一條重要的游徑,它串聯(lián)起了瘦西湖、史可法紀念館、個園等名勝。2023年復建完成的文匯閣,也在揚州北護城河畔,這個夏天吸引了許多游客前來參觀,來看看昔日貯藏《四庫全書》的藏書閣的模樣。

《四庫全書》修成后,貯藏在七個地方,其中北方四處,分別是紫禁城中的文淵閣、圓明園中的文源閣、承德避暑山莊中的文津閣、沈陽故宮中的文溯閣;南方三處,分別是杭州文瀾閣、鎮(zhèn)江文宗閣、揚州文匯閣。南方三閣,都在江南地區(qū),足見清代江南人文鼎盛。

《四庫全書》是我國古代規(guī)模最大的叢書,而文匯閣的建造,最初是為了存放類書《古今圖書集成》,這部類書雖然在規(guī)模上不及《永樂大典》,但《永樂大典》散佚嚴重,而《古今圖書集成》全本至今仍存,于是它便成了現(xiàn)存規(guī)模最大、保存最完整的古代類書。

乾隆三十九年(1774年)五月,朝廷決定將七部《古今圖書集成》分別存放至七座行宮內,其中,揚州天寧寺行宮一部。乾隆四十二年(1777年),兩淮鹽政寅著看到這些歷康熙、雍正兩朝才編成的書籍,排列整齊,且全用銅活字印刷,可謂世間罕見。如何妥善存放?他左思右想,提出了一個好建議,“于行宮內就高寬之處,仿佛天一規(guī)模,鼎建書閣,永遠寶藏”,也就是在揚州天寧寺行宮內,仿造寧波天一閣建造藏書樓,貯藏《古今圖書集成》。

兩淮鹽政管轄淮北、淮南鹽政,其官衙駐地在揚州。不過,寅著并不擅文采,其奏折中偶有別字,行文亦有不通甚至前后矛盾之處,乾隆不止一次批評過。寅著能提出這樣的建議,與其工作經(jīng)歷和當時江南的文化氛圍有極大關系。

乾隆三十九年,《四庫全書》正在編纂中,朝廷得知寧波天一閣藏書樓純用磚甃,不畏火燭,自明朝相傳至今,能防火防潮防蠹,慮及將來存放卷帙浩繁的《四庫全書》,便安排時任杭州織造的寅著前往探明究竟。

寅著不負所托,在奏折中詳細描繪了天一閣的設計,如設置六個開間,取義“天一生水,地六成之”,又如上下兩層俱設門窗,“兩面貯書,取其透風”等,以及閣外假山、水池、亭臺的建造情況,同時繪制了天一閣的建筑圖。朝廷完全采納天一閣范式,以此建成文津閣、文源閣、文淵閣等,“閣之制一如范氏天一閣”。在揚州再建一個類似天一閣的藏書閣,既與北方四閣風格統(tǒng)一,也十分契合揚州園林城市的特色,很快便付諸實施。

文匯閣的修建,在揚州人看來既是美事,也是盛事,揚州鹽商在修建過程中出力不少。揚州鹽商富甲天下,與朝廷關系密切,許多鹽商賈而好儒,熱心弘揚文化、熱情資助文學家、藝術家。正如乾隆所說,“伊等情殷桑梓,于此等嘉惠藝林之事,自必踴躍觀成,歡欣從事也?!鼻∷氖迥辏?780年),藏書樓建成,乾隆賜名“文匯閣”,題額“東壁流輝”,他還欣然題詩,寫下了“規(guī)擬范家制,工因商眾擎”的詩句。這兩句詩的意思是,文匯閣遵照范欽天一閣的規(guī)制,其建造得到了揚州商人的資助。

從建成到毀于太平天國戰(zhàn)火,文匯閣存在僅七十余年。對她的懷想,不僅存在于揚州人的文化記憶中,也存在于世人關于揚州的文化記憶中。嘉慶年間修成的《兩淮鹽法志》記載,文匯閣下“碧水環(huán)之”,“右為修廊,前為御碑亭”?!而櫻┮蚓増D記》也說“河前建御碑亭,沿池疊石為山,玲瓏窈窕,名花嘉樹,掩映修廊”,“亭榭半就傾落,閣尚完好。規(guī)制全仿京師文淵閣”。兩書均配有文匯閣圖,圖中“文匯閣”“東壁流輝”等文字標注清晰可見。這一鱗片爪的記載,正是今天復建文匯閣的重要依據(jù)。

崇尚文教,揚州與《四庫全書》緣分深

盛世修典。整理存世典籍是一項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的工程,非國家舉辦不可為之。明代的《永樂大典》全書22937卷,11095冊,約3.7億字,歷時六年修成。清代的《古今圖書集成》分歷象、方輿、明倫、博物、理學和經(jīng)濟六大編,各編下設典,典下設部,共32典6109部10000卷,約1.6億字,前后耗時二十八年?!端膸烊珪返木幾?,匯集全國四百余名學者近十年的功夫,專事繕寫的就有四千余人,成書約7億字,耗費巨大。

為確保《四庫全書》應收盡收傳世典籍,朝廷下旨廣征天下藏書家秘本,抄錄后,原則上退還各家自行收藏。獻書五百種以上的藏書家有四位,朝廷分別賞賜一套《古今圖書集成》,“此等世守陳編之家,宜俾尊藏勿失,以永留貽。”《古今圖書集成》系雍正年間用銅活字印刷,當時只印了64部,極其珍貴。揚州馬振伯進呈圖書776種,拔得頭籌。這些書是其父親馬曰琯和叔叔馬曰璐(號稱“揚州二馬”)所藏?!皳P州二馬”從事鹽業(yè)積累起萬貫家產(chǎn),但不愛奢華,而是搜羅典籍,廣交文人,其詩文頗有可觀處。

《四庫全書》中的揚州元素遠不止此。當時兩淮鹽政李質穎進呈鈔本、刻本書共計1708種,除上述776部為“揚州二馬”的藏書外,其余932部系揚州鹽商江春等訪購。參與編?!端膸烊珪返亩际钱敃r著名學者,其中與揚州相關的就有一代經(jīng)學大家揚州高郵人王念孫,有精于名物制度考證的揚州興化人(今興化屬泰州)任大椿,還有曾任揚州府學教授的金兆燕,長期在揚州梅花書院擔任掌院的姚鼐等等;編入《四庫全書》的,有全祖望箋注的南宋王應麟撰寫的《困學紀聞》,厲鶚的《宋詩紀事》《遼史拾遺》,全祖望和厲鶚常年居住在“揚州二馬”小玲瓏山館中的“叢書樓”讀書,這三本書都是在揚州完成的……

“揚州為南北之沖,四方賢士大夫無不至此。”長江和大運河于此交匯,居交通要沖,富鹽漁之利,文化積淀深厚,我們且不去追溯明清以前的名賢巨擘,明清以來,揚州于學術上的成績頗為可觀。

近代文獻學家張舜徽有云:“余嘗考論清代學術,以為吳學最專,徽學最精,揚州之學最通。無吳、皖之專精,則清學不能盛。無揚州之通學,則清學不能大”,又說“為專精之學易,為通學則難”。揚州書院亦多,史上留名的,就有安定、梅花、廣陵、維揚、敬亭、樂儀、珠湖、文正、畫川、胡公等書院,培養(yǎng)了一批又一批學者。

揚州濃厚的文化氛圍與學術氛圍是朝廷在此建藏書閣的重要原因?!豆沤駡D書集成》入閣后,為使《四庫全書》“廣布流傳,以光文治”,朝廷決定在北方四閣之外,再繕寫三份,分別安放于揚州文匯閣等南方三閣,“俾江浙士子得以就近觀摩謄錄,用昭我國家藏書美富、教思無窮之盛軌。”這也使揚州當之無愧成為古代圖書集聚地之一。

揚州人對《四庫全書》的珍愛與執(zhí)著是發(fā)自內心的?!端膸烊珪啡腴w后,揚州人汪中以一人之力,遍校文匯閣、文宗閣、文瀾閣等南方三閣藏書,積勞成疾,病逝于杭州;嘉慶初年,時任浙江巡撫的揚州人阮元陸續(xù)搜求《四庫全書》未收書170余種,進呈朝廷,并撰寫《四庫未收書提要》,開創(chuàng)了《四庫全書》成書后增補的先例。為彌補文匯閣《四庫全書》已毀的遺憾,前些年,揚州以原文津閣本為底本復制了全套,其印刷、紙張和色彩與原版幾乎一致,如今珍藏在文匯閣,使“書閣合一”。

書惠士子,揚州學派結出累累碩果

清朝編纂《四庫全書》,并不只是安徽學政朱筠提出明代類書《永樂大典》散佚嚴重,也不只希望叢書《四庫全書》和類書《古今圖書集成》相得益彰,內在動因之一是源遠流長的尊儒崇經(jīng)的傳統(tǒng),以及這一傳統(tǒng)所承載的文化內涵。

乾隆在《文淵閣記》中寫道:“故予蒐四庫之書,非徒博右文之名,蓋如張子所云:‘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道,為往圣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?!阌谑呛跸怠!焙髞硭麨槲膮R閣題詩,更是直接點明“發(fā)帑增抄書四庫,更非捷徑為崇儒。”

“蓋經(jīng)者非他,即天下之公理而已”,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·經(jīng)部總敘》如此說?!对姟贰稌贰抖Y》《易》《春秋》等儒家經(jīng)典不只是知識,其中蘊含著古代人所認可的真理,這些他們篤信的道理,構成了他們的價值理念,也成就了中華文明的特色。

正如四庫館臣所說,“以四庫所錄,包括古今,義在衡鑒千秋,非徒取尊崇昭代。”清朝兩次主動下旨,要求文匯閣、文宗閣、文瀾閣在嚴格管理的同時,向社會開放,“該省士子有愿讀中秘書者,許其呈明,到閣抄閱,但不得任其私自攜歸,以致稍有遺失。”這是南方三閣的重要特色,藏書閣中的書因此得以與江南的讀書人聯(lián)系起來,從而使藏書真正能夠惠及學人。

《四庫全書》入藏揚州文匯閣,與揚州代不乏人的文化積淀、當時學術思想發(fā)展的潮流匯聚在一起,對揚州學派的產(chǎn)生和發(fā)展起到了積極的助推作用。

揚州學派以經(jīng)學研究為主,其核心人物與《四庫全書》眾多編纂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(lián)系。王念孫的文字、聲韻、訓詁之學盡得特召參加《四庫全書》編修的戴震的真?zhèn)?;汪中年輕時受到當時江蘇學政后來充任《四庫全書》總閱的謝墉的器重;焦循一生牢記年少時江蘇學政后來任《四庫全書》副總裁劉墉關于“不學經(jīng),何以足用”的教誨;阮元重“實踐”的經(jīng)學宗旨源于“于經(jīng)術無所不通”后來也充任《四庫全書》總閱的朱珪……

揚州學派以“通”“創(chuàng)”為主要特點,與《四庫全書》編纂者的學術主張正相呼應。中國古代經(jīng)學,由漢唐注疏演為宋明義理,同屬于經(jīng)學,前者以訓詁求經(jīng)義,后者以內省明經(jīng)義,本應互為表里,實際紛爭不斷。漢學派認為宋學空疏無物,宋學派駁斥漢學支離破碎?!端膸烊珪肪幾胝咛岢?,“消融門戶之見而各取所長,則私心祛而公理出,公理出而經(jīng)義明矣?!比缤幼匀唤粎R,揚州學派對此也有著自覺追求。焦循主張博覽眾說,將各說放到所產(chǎn)生的時代中去理解,“各得其意,而以我之精神氣血臨之”;阮元強調“崇宋學之性道,而以漢儒經(jīng)義實之”,亦主兼顧漢學與宋學,而不可偏廢。這些主張,直接推動形成了揚州學派的學風,奠定了揚州學派在中國學術史、思想史上的地位。

揚州學派的研究、揚州學子的研習,受益于文匯閣藏《四庫全書》良多。光緒年間修成的《江都縣續(xù)志》說:“邑中承學之士,由是得盡讀中秘之書。嘉道以來,人才輩出,或研究傳注,羽翼經(jīng)訓;或咨諏掌故,明習典章。諸子百家之說,各紹師承;握珠懷璧之倫,人有專集。著作彬彬,侔于鄒魯?!睂敃r揚州學術氛圍與孔孟時代的講究禮義、人文燦爛的鄒魯相提并論。

這并非虛言,僅江藩《國朝漢學師承記》中記載,當時揚州學派的核心人物就有25位。借助《四庫全書》的豐厚資源,凌廷堪撰寫了《禮經(jīng)釋例》,劉毓崧編訂王夫之的年譜,吳熙載編著了《通鑒地理今釋》……

如將不盡,與古為新。重建后的文匯閣,門前水波漾漾,映照的是文脈湯湯。(趙建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