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感動中國”的“銀發(fā)知播”戴建業(yè)教授

“春蠶不老，夕陽正紅。沒有墻壁的教室，不設門檻的大學。白發(fā)人創(chuàng)造的流量，匯聚成真正的能量。知播，知播，傳播知識與文化，始終是你們執(zhí)著的方向?！?023年3月4日，“感動中國2022年度人物”集體獎頒發(fā)給了13位在網(wǎng)課直播間走紅的“銀發(fā)知播”，華中師大教授戴建業(yè)榜上有名。

戴建業(yè)教授為什么那么火？ 有人認為火于抖音。作為廣受大眾喜愛的短視頻平臺，抖音一直利用技術優(yōu)勢弘揚傳統(tǒng)文化，而戴建業(yè)教授剛好借助抖音的新傳播形式解讀古典詩詞，故而受到廣大年輕人的關注和追捧。也有人認為火于幽默。戴建業(yè)教授擅長以談心的方式聊文學，課堂上金句頻出，諸如“種的個鬼田”“浪漫得要死，狂得要命”“聽懂了沒有”等個性化的語言聽起來風趣幽默，因此在網(wǎng)上瘋傳。

我以為，抖音僅僅提供平臺，幽默也只是表象，而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(yǎng)以及“古今對話”的現(xiàn)代轉換策略才是戴建業(yè)教授爆紅的關鍵因素。若是細細品味其人其言，我們不難發(fā)現(xiàn)戴建業(yè)教授是一位治學嚴謹?shù)娜?，其幽默解讀古典詩詞的背后都有充分的學理依據(jù)。本文試以網(wǎng)上流傳的幾個經典片段為例展開分析。

陶淵明“種的個鬼田”

戴建業(yè)教授最喜歡的詩人是陶淵明。早在1998年，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就出版了他研究陶淵明的學術專著《澄明之境——陶淵明新論》，次年重印。2012年，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該著修訂本，也很快售罄。2016年，該著第三版由海南大學出版社出版。

出版社如此看重《澄明之境——陶淵明新論》，除了陶淵明這位偉大詩人的個人魅力之外，我想也與戴建業(yè)教授的獨特解讀有關?！疤諟Y明是個特別有幽默感的詩人，你看他的詩，你要不認真讀，你就不知道幽默在哪個地方。他第一句寫得特別隆重，種豆南山下，你以為他種得蠻好，他突然來一句，草盛豆苗稀，種的個鬼田，要是我種得這個水平，我絕不寫詩。你以為他肯定懶對嗎？ 他不，他馬上來一句，晨興理荒穢，帶月荷鋤歸，他說天還不亮他就起來了，月亮出來了才回去還是種那個鬼草盛豆苗稀?！边@個片段在網(wǎng)上瘋傳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。

隨口朗讀，隨性翻譯，戴建業(yè)教授三言兩語就將陶淵明詩歌中的幽默感生動地還原在了受眾面前。為了進一步理解幽默背后的依據(jù)，我們不妨先來梳理一下陶詩的內在邏輯。首句鄭重其事地說，“種豆南山下”，下句突然反跌，“草盛豆苗稀”，古人把這種章法叫跌宕。再看戴建業(yè)教授的表述方式，“特別隆重——突然來一句——你以為他肯定懶——馬上來一句”，將陶詩不斷打破讀者期待視野的跌宕詩法作了深入淺出的解讀。為此，我們更能理解陶詩的風格是“一語天然萬古新，豪華落盡見真淳”，而戴建業(yè)教授的解讀亦如“細雨濕衣看不見，閑花落地聽無聲”。

從這個例子可知，戴建業(yè)教授解讀陶淵明已入化境。言者沒有談及任何闡釋理論，也沒有提到任何寫作技巧，而此間妙處，讀者已然意會。

杜甫“找仙人、采仙草、煉仙丹”

杜甫其人憂國憂民，其詩沉郁頓挫，給人的印象總是一臉嚴肅。然而，戴建業(yè)教授對杜甫的解讀，卻打破了這一刻板印象。其中，“找仙人、采仙草、煉仙丹”就是短視頻里最幽默的片段之一，而在幽默的背后則有大量的史料支撐。

“杜甫是李白的粉絲，跟著李白一起，從河南洛陽出發(fā)，夏天里，到河北、山東，找仙人、采仙草、煉仙丹，半路上又遇到了高適，三個人從夏天里搞到秋天，找仙人、采仙草、煉仙丹，三個人搞得蓬頭垢面，都沒有成仙，聽懂了沒有？”戴建業(yè)教授的這種解讀，除了語言上的幽默之外，也生動展示出了杜甫年少時期的交游、履歷和創(chuàng)作情況。

公元744年夏天，杜甫在洛陽與李白相遇，兩人相約同游“梁宋”（今河南），杜甫五言古詩《贈李白》中就有“亦有梁宋游，方期拾瑤草”的句子，其中瑤草即仙草。次年，兩人又同游齊趙（今河北、山東），直到秋天分別，杜甫又寫了七絕《贈李白》，其中“秋來相顧尚飄蓬，未就丹砂愧葛洪”的詩句翻譯過來就是說，兩人在學道方面都沒有成功，所以愧對著名煉丹家葛洪。

由此可見，戴建業(yè)教授對杜甫的幽默解讀并非為了幽默而幽默，而是一種不露痕跡的語言錘煉，其幽默的背后是長期的閱讀積淀和潛心研究，彰顯著大匠運斤的高超藝術和渾厚氣派。

李白“有這首詩足以名垂不朽”

李白是盛唐文化孕育出來的天才詩人，其非凡的人生自信，狂傲的獨立人格，豪放灑脫的風雅氣度和自由創(chuàng)造的浪漫情懷，典型地體現(xiàn)了盛唐士人的性格特征和精神風貌。李白的魅力，就是盛唐的魅力。

戴建業(yè)教授在解讀李白的魅力時高度贊揚《贈汪倫》這首小詩。他說，“桃花潭水深千尺，不及汪倫送我情。沒有哪個字是詩眼，（卻）好得不得了，有這首詩足以名垂不朽，我一輩子要搞出他這一首詩來，我就感到很榮幸，可惜一首都搞不出來?！一ㄌ端呀泬蛏盍耍且话愕脑娙?，就寫成了恰似汪倫送我情，他突然把‘恰似’改為‘不及’，古人叫轉進一層，天才和蠢材只隔那兩個字?！?/span>

《贈汪倫》這首詩的妙處何在呢？ 戴建業(yè)教授從煉字的角度指出，表遞進關系的“不及”比表平行關系的“恰似”更好。其實，這種解讀并非憑空捏造，而是有充分的歷史依據(jù)。比如清人沈德潛在《唐詩別裁》卷二十中就提到過，“若說汪倫之情比于潭水千尺，便是凡語，妙境只在一轉換間?！倍袢粟w昌平在《李白詩文選評》一書中又進一步解釋說，“‘不及’二字便是轉換而出新意。”

因此，《贈汪倫》雖然體制短小，但是技巧不凡。

結語

從華中師大首屆“我心目中的好導師”第一名，到2012年“網(wǎng)易博客十大名家”之首，再到“感動中國2022年度人物”，如今的戴建業(yè)教授幾乎火到了“天下誰人不識君”的程度。但是，如果僅僅根據(jù)幾條抖音視頻就來評論其人其文，還不足以還原他的真實個性和學術風格。譬如，戴建業(yè)教授在抖音短視頻上常用口語和俗話，而其論文和隨筆的語言卻雅潔、優(yōu)美、機智，課堂用語和筆下文字幾乎判若兩人。再如，他幽默解讀古典詩詞并非為了幽默而幽默，而是一種深厚學養(yǎng)的表征，其幽默的表象之下是長期的閱讀積淀和潛心研究，也是對“寫得越多，寫得越好”等寫作理念和“古今對話”等研究策略的反復實踐。

可以說，戴建業(yè)教授是一位極具古典情懷的現(xiàn)代學者，他的人生就像一首懷古詩。懷古詩一般遵循臨古地、思古人、抒己志的寫作模式，而戴建業(yè)教授專治古代文學，常與線裝書為伴，好同古人密談，歲歲年年未曾遠離古代園地，此所謂臨古地、思古人也。然而，從《假如有人欺騙了我》等著作可以看出，戴建業(yè)教授治學既能“入乎其內”，也能“出乎其外”。他研究的雖是古人古詩，筆下探討的卻常常是今人今事，他習慣于用當代視野去觀照古代文學，用古人智慧來啟迪今人性靈。談及魏晉文人的文學創(chuàng)作，他常對本科生和研究生說，“你每個星期一定要強迫自己寫點東西，這個很重要。你寫得越多，寫得就越好”。一堂古代文學研究課頓時演變成了一堂現(xiàn)代寫作培訓課，而他的短視頻以及網(wǎng)絡博文正如他的文學課堂一樣，也從研究策略和傳播方式上巧妙完成了古代文學的現(xiàn)代轉換。比如作者在《人情世態(tài)與“屌絲”姿態(tài)》一文采用“古今對話”的方式談論自己對“屌絲”的獨特認識，“表面看來，‘屌絲’就是今天的莊子，而莊子就是古代的‘屌絲’，二者在異己的命運面前都聽天由命?！蛲羞b游’的莊子，其靈魂非常高貴?！薜怀蓜?，恨爸不雙江’的‘屌絲’，精神上多少有點卑微”。細讀之下，我們從“古今對話”的表述方式中不難發(fā)現(xiàn)一種“古為今用”的研究策略。其實，古代文學就像一條貫通古今的河流，滋養(yǎng)過古人，也綿延到當今，戴建業(yè)教授無法割舍生命深處的古典情懷，便對古代文學進行現(xiàn)代性轉換和創(chuàng)造性發(fā)展，而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，“古今對話”的古典文學研究策略也可以有效參與現(xiàn)代文明建設，“銀發(fā)知播”戴建業(yè)教授能夠感動中國就是明證。（彭志友）